山雀

        多年之后，你我家庭美满，妻子和睦，老有所终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小甜饼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开始想不起王九龙是在七十三岁那年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人说，七十三，八十四，阎王不叫人自去。张九龄心想，原来我也老了，到了坎儿的岁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记得自己以前是说相声的，但是四年前就不再上台了，并非是年龄太大不方便登台，而是他一辈子的搭档——王九龙，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到了六十岁之后身体就开始不太好了，儿女都劝他不要上台，说家里又不缺这个钱，让老头在家里好好歇着，安度晚年，享天伦之乐就行了。老头子却执拗得很，年轻时候的好脾气全然消失了，气哼哼地说，他要是歇着了，张九龄怎么办，总不能老了老了还让张九龄换搭档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家里人没办法，只能找到张九龄，让他帮忙劝着点。张九龄答应了，甚至跟王九龙提出了两人一起光荣退休的建议，最后得到的却是王九龙的撒娇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说了要和你登台说一辈子的，差一年、一个月、一天、一个时辰，都不叫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老了的时候也很可爱，大个子有点缩水了，微微佝偻着身子低头看他，笑起来依旧甜甜的，说话也是软软的，就和他们两个二十多岁时候一样。这么多年了，张九龄依旧无法抗拒搭档的撒娇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张九龄也笑，佯做要踹他的样子。其实两个人都知道，张九龄的身子也比不了当年了，根本踹不动了。王九龙故意逗他，慢吞吞地躲，让他在后面追，没追几步张九龄就气喘吁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多大的两个老头儿了，还跟我玩这种哏，都几十年前的电影了，你还记得这么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是这么说的，张九龄却没再劝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行，一辈子就一辈子，没道理王九龙做得到他张九龄却做不到。

        两家人拿这两个打闹了一辈子的人没办法，只能提心吊胆地替他们操着心，生怕他们在台上出点什么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七十三岁的张九龄想着过去的事，渐渐睡了过去，过了个十几分钟又忽然惊醒，跟老妻紧张地问：“刚刚大楠不是说要来咱家吃饭吗？他来了没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妻子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你又糊涂了，大楠三年前就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可能，刚大楠还跟我说等会儿就过咱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你又睡着了。”妻子无奈地劝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的火噌地上来了，“我没睡着！大白天的我睡什么睡！”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到能够随时睡过去又随时醒过来，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，他刚刚明明就看见大楠了……大楠还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等等，大楠是谁？张九龄的脑子乱的很，一个人又不说话了，坐在茶几跟前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 妻子对他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，当年那个在微博发“香九龄，能温席”的可爱温柔的女孩和张九龄相濡以沫几十年，对他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了，知道这人老了只能顺毛摸。她从茶几上的壶里倒了一杯水赛到张九龄手里，“喝点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乖乖地捧着水杯喝水，喝干净了就把杯子放回茶几上，又坐在沙发上发呆，像是很多年前他的粉丝嘴里的“小黑猫”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于是也笑了起来，温柔的妇人笑起来甜甜的，像是又回到少女时代和张九龄相遇的那一天，“九龄好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七十五岁的时候，张九龄去给师父上坟。

        慈祥柔和的师父早就不在了，那个对外人一身傲骨、对徒弟满怀柔情的师父，只留给后世无尽的争论。世人对他有谩骂有称赞，可在张九龄眼里，他只是那个严肃慈爱的师父，会在他出息的时候欣慰地说“好孩子”，也会在他飘了的时候骂他一顿让他收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想起二零一八年办天津专场，那是他第一次开专场，他和王九龙第一次在那么大的舞台上，所有的鲜花和掌声，所有的笑和欢呼，所有观众欣慰自豪的目光，都是给他们两个人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好像很久没有提起王九龙了，今天在师父的面前，他的思绪突然清明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倒在台上的时候，张九龄脑子整个是空的，还是后台的徒孙上来抬走王九龙顺便搀起他的时候，他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跪在王九龙跟前一动也动不了，满身都是冷汗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连夜进了ICU，他的家里人说张九龄年纪大了，非不让他守着，怕一个没好再倒下一个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张九龄再去看王九龙的时候，王九龙已经把头发剃光了，一见他还笑嘻嘻地说：“想到年都是我薅老大你的头发，本来以为咱俩里面你是哪个最早秃头的，没想到啊没想到，我居然先剃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知道王九龙要做化疗，看见他笑得这么灿烂的样子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这时候还知道扮鬼脸逗他开心，“老大，笑一笑，人嘛，都会有这么一天的。就是跟我想象的不一样，我本来以为我会跟你在台上说到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分钟，然后在观众的笑容和掌声里倒下，宣告著名相声演员王九龙的死讯，生的伟大死的光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呸呸呸！胡说什么！”张九龄气得差点去捂他的嘴，想到旁边是输氧管于是作罢，“你会好起来的，咱俩会好好搭一辈子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等我好了，咱俩再说一次《礼仪漫谈》好不好？”王九龙有些累了，精神不太好，眼睛微微阖着，笑容却一直没有淡下去，“咱俩的成名之作啊……好久都没说过这个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哪有不答应的可能，拼命点头，“等你好了，咱一定说。”哪怕让你再在台上薅一次头发，只要你快点好起来，还怕让你打吗？他想，这辈子我已经跟定你了，除非你把我打死了，下辈子再换搭档我也管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没能等到王九龙好起来的那天，王九龙最后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他一直陪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兄，我要走啦。”王九龙拉着他的手，气息奄奄，再也勾不起来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哽咽着，“你等等我，咱下辈子一起投胎，还一起说相声，我还给你当逗哏，让你打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九龙吃力地抬起头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，“师兄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七十八岁那年开始给自己相寿衣和棺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个很喜欢赶潮流的人，年轻人现在用的网购软件他也会用，甚至熟练极了。他就在上面找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找着找着他不知为什么想起周九良，想起他和孟鹤堂说要并骨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孟年纪大了，有一天晚上睡着了就去了，走在周九良前头，和妻子合葬。他们只有一个女儿，葬礼上周九良跟着忙前忙后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叹了口气，相声演员在台上的话啊，比男人在床上的话都假，当不了真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刷着网页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赶潮流买的墨镜，忽然特别想戴，他记得王九龙说他带着特别酷，于是大声问妻子：“我那墨镜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妻子说，“前几天你小侄女带着儿子来了，非要吵着戴那镜子，我就给他戴了，别说，还挺好看。”说着给他看小孩儿的照片。

        张九龄看见照片里的小男孩白白净净肉乎乎的，笑起来像是他小时候爱喝的旺仔牛奶上面的标志，大眼睛高鼻梁，像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多大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就三四岁吧。”妻子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莫名觉得失落，眼圈突然红了，好像有谁欠了他一个约定没有做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说好的等我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候正逢女儿下班顺路过来看看他们，一进门吓了一跳，“爸咋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妻子道：“你爸老了，脑子糊涂，迎风流泪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女儿带了点东西过来，说是丈夫从国外买的，寒暄了两句话就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八十岁的张九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，身边是儿女的抽泣声，他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脑子里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旋转，他拼命想抓住回忆里仅剩的一点荧光，打在头上的扇子，扑在地上不小心的亲吻，顶在头上充当新娘的手绢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算啦，人生想要记住的事太多了，少记住一两件也无妨。